1963年,長春電影制片廠將《朝陽溝》搬上銀幕。由魏云飾銀環,王善樸飾拴保。資料圖片
《香魂女》劇照 孟飛舟攝/光明圖片
“親家母,你坐下,咱們說說知心話……中!”豫劇《朝陽溝》中這段跨越60余年的“親家母對唱”依然能在今天的每場演出中博得滿堂彩。豫劇《香魂女》中,當香嫂深情唱起“環環她低頭無言輕輕離去”,臺下觀眾仍會為故事中兩代女性的悲情命運和心靈涅槃感動落淚。
創作于1958年的《朝陽溝》和1999年的《香魂女》,堪稱河南豫劇院三團藝術史上的“雙璧”。前者,已走過67個年頭,僅三團就演出逾8000場,至今仍是三團的招牌戲;后者,在2000年獲得第六屆中國藝術節大獎,后又入選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“十大精品劇目”,演出至今已達582場。兩部作品代表了三團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藝術探索,是三團實實在在的看家戲、吃飯戲、叫座戲。
1.以人情的溫度暖人,以人性的光芒耀人,故而常演不衰
《朝陽溝》和《香魂女》兩部作品都帶有鮮明的時代性,而其中蘊藏的真實飽滿的情感,純樸真摯的世象人情,則賦予作品長久的藝術生命力。
《朝陽溝》回應的是知識青年“上山下鄉”的時代主題,以知識青年王銀環到朝陽溝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為敘事主線,其創作的巧妙之處在于將時代背景與現實生活緊密聯系起來,把男女主人公設定為戀人關系,由此衍生出來的婆媳關系、姑嫂關系、鄰里關系、親家關系以及這些關系中的人對待銀環下鄉這件事的立場態度,自然而然地成為銀環心路歷程的推動力量。從表面上看,《朝陽溝》是寫知識青年“上山下鄉”的,但仔細琢磨就會發現,這條線索只是故事附著的一個背景,隱藏在這條主線后面的,是一種強大的情感張力:有剛剛翻身當家作主的勞動人民對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激情,有拴保、銀環之間悲歡離合的感情,有理想在現實面前破碎的失落之情,有家庭、鄰里之間相互關心、相互體恤的溫情……因此,當作品所表現的時代漸漸改變,彌散在劇中的溫暖人心的力量便愈發凸顯,令人回味,讓人懷念。
《香魂女》同樣是時代變革的一面鏡子,以改革開放初期為故事背景,表現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社會變革,并將這一過程里中原農民從物質到精神的巨大變化投射在香嫂身上。童養媳出身的香嫂靠燒窯技術富甲一方,卻仗著財大氣粗,為殘疾兒子買來了漂亮的姑娘環環,飽受買賣婚姻傷害的香嫂又成為新的施害者。偶然的機會,香嫂私情暴露,深陷人生不幸的環環以德報怨,機智維護了婆婆的名聲。香嫂在萬分感激中驚醒,堅硬的心靈開始涌動人性的春水,經歷鳳凰涅槃的痛苦后,毅然決定“送環環自由身另選佳婿”。全劇通過香嫂從制造他人不幸的無意識,到親手結束這場悲劇的覺醒,完成了她人性的復歸和精神的“窯變”。作為農村題材的現代戲,這部作品對人性開掘的深度,在以往的豫劇舞臺上并不多見,這也使這一故事繼小說、電影體裁之后,能夠在戲劇舞臺上光芒再放。
人情的溫暖、人性的光輝,是藝術作品永不過時的主題。《朝陽溝》《香魂女》,正是做到了在時代的變革中去表現生活的真,去塑造活生生的人,以人情的溫度暖人,以人性的光芒感人,故而能超越時代,常演不衰。
2.生活表達、詩化表意為戲曲現代戲提供了具有示范意義的“范本”
戲曲現代戲于20世紀初期便已嶄露頭角,然而,在新中國成立之前,一直非常稚嫩。新中國成立后,戲曲現代戲迎來新的發展機遇。但難題也擺在廣大戲曲工作者面前。“舊瓶裝新酒”和“話劇加唱”在實踐中都難以被廣泛認可。戲曲現代戲到底是什么樣子?這是一場“摸石頭過河”的藝術探索。1956年以河南省歌劇團為主體組建的河南豫劇院三團就是帶著“在豫劇形式的基礎上發展戲曲現代戲”的天然使命誕生的。
《朝陽溝》雖然從寫到排只用了7天,但這對編導楊蘭春來說并不是做“無米之炊”。早在1945年的春夏之交,楊蘭春就與戰友在曹村(后更名為朝陽溝村)一帶活動,親眼看到了當地百姓與八路軍的魚水深情。1957年回曹村深入生活時,楊蘭春與百姓朝夕相處,老鄉們什么知心話都愿意與他說。正是從老鄉的話里,楊蘭春抓住了《朝陽溝》的主題。而查閱當年編劇、導演、演員所寫的創作體會,會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由衷地“感謝生活!”彼時,登封和林州是三團體驗生活的基地,創演人員與百姓們同吃同住同勞動,春耕秋收、挑水做飯、洗碗喂豬,樣樣農活都不落下。演員們在“最廣大最豐富的源泉中”獲得了豐富的生活和精神體驗。
同時,三團藝術家們向傳統學習,不斷追求生活與程式、繼承與創新、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。因此,《朝陽溝》中拴保娘擦桌子、拿茶杯等動作,看似生活,卻都講究“美”“圓”,都落在鑼鼓點上。再如老支書對銀環說的“咱走一步看兩步,心里想著第三步。不能光看一張锨、兩把鋤,三頭毛驢四頭牛”,有節奏、有韻律。還有“鋤地”等集體勞動場面,銀環“上山”“下山”的圓場等,都是生活和程式的有機結合。臺下觀眾既能感到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,也能感受到彌漫其中的詩意和律動。1963年12月31日,《朝陽溝》在中南海懷仁堂演出,黨和國家領導人觀看并接見全體演員,該劇在“用戲曲形式表現現代生活”方面取得的成就,被充分肯定。
《朝陽溝》奠定了三團以生活化、真實性為靈魂,兼具詩化特征的表演風格,為戲曲現代戲提供了一個具有示范意義的“范本”。40年后創作的《香魂女》對這一風格既有揚棄,又有發展。《香魂女》的藝術呈現是對生活更高層次的“提純”,是向戲曲“寫意”精神更徹底的回歸,在豫劇現代戲慣用家長里短、直白表述的基礎上注入了詩情畫意。劇中,舞臺設計簡潔而富有詩意,傳統的一桌二椅都被虛掉了,一切靠演員的表演來完成。比如,鈞瓷窯的“窯變”“敗窯”,通過擬人化的舞蹈進行意象表達,與女主人公精神的“窯變”互為表里,相得益彰。這種高度意象化的表達,使得整個舞臺空靈、詩意、唯美,既符合戲曲的審美習慣,又滿足了現代觀眾對視覺和聽覺的雙重需求,是根據時代和主題需要,對戲曲現代戲新樣態的進一步的探索。
“戲以曲傳”,《朝陽溝》和《香魂女》的流傳還與它們獨具審美價值的音樂唱腔相關。當年,以王基笑為代表的音樂創作群體中,有熟悉豫劇各流派唱腔的老藝人,也有了解現代作曲技法的音樂院校畢業生;有深諳河南民間音樂傳統的文工團員,也有一專多能的部隊音樂工作者……他們化舊為新,引進科學、先進、現代的作曲技巧,賦傳統予新意。他們將豫劇的豫東、豫西兩大腔調進行融合,拓展唱腔的表現力,使其能夠更加靈活表現現代生活。傳統豫劇中,男女聲腔通常采用同腔同調,《朝陽溝》根據劇情需要,用轉調的方式使男聲唱腔更加渾厚蒼勁,對女聲“反調”的創造性運用,則使唱腔更具張力,深化了人物的情感表達。《朝陽溝》還將歌劇的樂隊編制創新地引入豫劇當中,構建了中西混合樂隊并一直保留至今,大膽運用合唱、齊唱、對唱等演唱形式。這些都推動了豫劇現代戲音樂發展。《香魂女》在音樂創作上秉承了“群體作戰”的優良傳統,集中團內外優秀作曲家。唱腔在保留豫劇傳統韻味的基礎上,加入新的音調,既保留了豫劇的高亢、委婉,又增添了現代音樂的流暢性和表現力。唱腔一出來即被觀眾接受,頻頻出現在河南衛視《梨園春》擂臺賽現場、網絡媒體上。上至七旬老人,下到4歲娃娃,都唱得有板有眼,有滋有味,這些唱腔已然成為新的經典。
3.幾十年如一的原汁原味表演,被稱為“致敬式”代際傳承
經典是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,經典也是在觀眾心中“定格”了的。沒有觀眾的認可接受,經典難以流傳。正是因為三團對經典不走樣、致敬式的高水平傳承,才使《朝陽溝》《香魂女》穿過歲月,成為一代代觀眾心中的珍品。
在“2024年戲曲百戲(昆山)盛典”上,《朝陽溝》作為壓軸大戲亮相,原汁原味的表演引發現場觀眾如潮的掌聲,演出在直播平臺的觀看量超過600萬人次。如果你是第一次看《朝陽溝》,你看后一定會說這是一臺高水平的演出;如果你看過幾代演員、不同版本的《朝陽溝》,你看后依然會說,今天的演出比之當年,也并不遜色。1958年至今,《朝陽溝》的演員已經更替到第四代,歷代后學者都以虔誠的姿態致敬經典,虛心求教,潛心鉆研。到前輩生活過的朝陽溝村體驗生活,撰寫角色自傳,真哭、真笑地對詞(坐排),為人物內心尋找準確的表現細節。銀環勞動受挫后“摔鋤頭”的經典動作、拴保娘“社會主義大路在眼前”的唱詞等標志性細節,均完整保留,成為代代演員的必修課。前輩藝術家,更是以使命般的責任感為后輩的續接盡心盡力。以2001年第三代的傳承為例。彼時年過八旬的楊蘭春親自修訂整理了文本,年過七旬的導演許欣親自執導,第一、二代多位藝術家親臨排練現場,口傳身授。“三代”銀環楊紅霞不但將此劇演成了代表作,還因此劇獲得中國戲劇梅花獎。她和飾演拴保的盛紅林這一“雙紅”搭檔,也成就了該版從2001至2023年20年的熱演。
《香魂女》中接演香嫂的王丹是原版飾演者汪荃珍的弟子,汪荃珍邊演邊教,傾囊相授,王丹更是幾乎一場不落地觀摩了老師的演出。她在舞臺的側幕條邊看邊學,從演折子戲到接演全劇,只用了兩三年的時間。其間和老師搭檔的幾位主要演員,也把舞臺當課堂,在同臺演出中給予諸多指導。在隨團的教學相長中,《香魂女》水到渠成般完成了全部角色的交接棒。
時光流轉,代際更替,一代又一代豫劇人才在前輩創造的經典中成長,也在對經典的傳承中創造,續寫著《朝陽溝》《香魂女》兩部經典之作舞臺生命的新篇章。
(作者:李紅艷,系河南省文化藝術研究院研究員、中國戲劇家協會理論評論專委會委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