卡洛斯·加德爾 資料圖片
烏拉圭畫家佩德羅·費加里的作品《探戈》 資料圖片
1919年明信片上的探戈 資料圖片
探戈是起源于阿根廷的舞蹈和音樂形式，被譽為阿根廷的國粹。鮮為人知的是，探戈起源于阿根廷底層的移民社區(qū)。它在融合歐洲、非洲和阿根廷土著文化的元素后，逐漸成為阿根廷民族文化的象征。
Ⅰ源自底層休閑的大眾藝術
探戈起源于布宜諾斯艾利斯拉普拉塔河口的拉-博卡區(qū)。19世紀初，獨立后的阿根廷社會經(jīng)濟迅速發(fā)展，大量歐洲移民移居布市，拉-博卡區(qū)是他們在布市落腳的第一站。移民們帶來了豐富多彩的音樂、舞蹈，其中包括拉普拉塔河流域的音樂米隆加（Milonga）、非洲舞蹈哈巴涅拉（Habanera）、西班牙舞蹈安達拉斯（Andaluz），以及波蘭的舞蹈瑪祖卡（Mazurca）和奧地利的舞蹈瓦爾斯（Vals）。在結束每日的勞作后，在大雜院內(nèi)跳舞成為移民最為喜好的休閑方式。移民們吸收了這些世界各地的音樂舞蹈形式，創(chuàng)造了探戈的雛形。值得一提的是，高喬人、黑人等阿根廷國內(nèi)的底邊階層，也將自身的文化傳統(tǒng)融入其中，在彰顯自身族群身份的同時，推動了探戈藝術的發(fā)展。
在經(jīng)歷了初期的繁榮后，19世紀末，藝術家對探戈風格特征進行了標定。探戈的主題多是反映移民與工人階層的社會生活，西班牙語的探戈歌詞寄托著工人們深刻而憂郁的情感。探戈音樂的旋律優(yōu)美，節(jié)奏簡單直接，形成了三段式、每段十六小節(jié)的音樂特征，班多鈕、鋼琴、小提琴和吉他成為探戈樂器。尤其是源自德國的樂器班多鈕，因其深情哀傷的音色，成為探戈樂隊的靈魂。此外，這一時期的探戈發(fā)展出八步、甘喬斯、薩卡達斯、巴里達斯等舞步，形成了表現(xiàn)力強、具有復雜性和精確性的藝術風格。隨著探戈藝術特征的生成，探戈逐漸走出了拉-博卡區(qū)。人們在酒吧、咖啡館和街頭表演探戈，探戈逐漸成為深受阿根廷人民喜好的大眾藝術。
與其他拉美國家不同，土生土長的歐洲人后裔克里奧爾人成為獨立后阿根廷的統(tǒng)治階級，阿根廷形成了“白人國家”的特征。阿根廷政府推行歐化政策，希望通過吸納歐洲移民將阿根廷打造為“拉丁美洲的歐洲”。這股歐化的浪潮影響了探戈的發(fā)展，廢除了探戈舞蹈中性的表達，確定了探戈“白人文化”的特征。差不多同一時期，探戈傳播至巴黎。在巴黎劇院里，探戈舞者卡洛斯·加德爾身著高喬人的服裝，充滿激情地表演探戈，受到了法國民眾的極大歡迎。1913年，阿根廷駐法大使恩里奇·拉雷塔在采訪中向法國人民介紹：“探戈在阿根廷確實存在，但不是在潘帕斯，而是在某些大城市?！崩姿脑u論將探戈徹底從草根文化中剝離，在國際層面上確立了探戈“城市的”“高雅的”“白人的”藝術特征。然而，“克里奧爾探戈”的形成抹殺了土著人、黑人和農(nóng)民等多元群體對探戈的貢獻。博爾赫斯1927年發(fā)表文章，認為這一時期的探戈不是鄉(xiāng)村的，而是專屬于布宜諾斯艾利斯人的。
Ⅱ重塑探戈包容多元的文化屬性
20世紀40年代后，阿根廷進入工業(yè)化時期。在民眾主義的政治動員中，大量農(nóng)民從偏遠的鄉(xiāng)村移居布市。移民為布市帶來了多元的文化傳統(tǒng)，也挑戰(zhàn)著克里奧爾探戈的權威屬性。遷徙至布市的移民常常被標簽化為“城市農(nóng)民”“次等公民”。這種公然的歧視，反倒激發(fā)了新移民對城市生活的主動融入。足球與探戈成為底邊階層的移民融入都市生活、構建“白人身份”的重要路徑。在學習“克里奧爾探戈”藝術風格的同時，移民將多元的音樂舞蹈傳統(tǒng)融入其中，為探戈的發(fā)展注入新的元素。值得一提的是，他們在探戈歌詞中融入大量的布市俚語“倫法多”（Lunfardo），在恢復探戈與底層社會聯(lián)系的同時，也豐富了探戈的文化內(nèi)涵。
差不多同一時期，在民族主義思潮下，阿根廷興起了挖掘本土文化價值的民俗運動。民俗學者胡安·阿方索·卡里索率領眾多的學者參與到對阿根廷民俗文化的搜集整理中。民俗學者認為，克里奧爾探戈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市文化的象征，并不能代表生活在阿根廷廣袤土地上的所有人。將克里奧爾探戈視為阿根廷民族文化的象征，是一種赤裸裸的文化霸權。這不僅遮蔽了阿根廷探戈的多樣性，還對國家的文化安全產(chǎn)生了影響。奧斯卡·查摩薩進一步指出，雖然探戈和足球推動了民族凝聚力的生成，但它們更多是城市和歐洲文化的產(chǎn)物。民俗才是真正包容農(nóng)村人和克里奧爾人的文化。只有民俗才會縮小城鄉(xiāng)、貧富以及歐洲后裔和土著人之間的差異和鴻溝。學者的支持進一步推動了探戈與土著舞蹈的融合。民俗運動在消解探戈“克里奧爾”屬性的同時，推動大眾逐漸接受了包括移民、少數(shù)族裔在內(nèi)的多元群體對探戈的參與，重塑了探戈包容、多元的文化屬性。探戈作為阿根廷民族文化的象征，地位得到了真正的確立。
隨著民眾主義情緒的日漸衰落，加之受到外國文化的沖擊，20世紀60年代后，探戈進入衰退期。大型的探戈管弦樂隊讓位于小型的表演團體，探戈成為少數(shù)群體傳承的藝術。音樂家阿斯托爾·皮亞佐拉試圖將搖滾樂融入探戈中，卻收效甚微。20世紀70年代后，阿根廷進入軍政府統(tǒng)治時期。公開形式的探戈表演遭到禁止，探戈陷入持續(xù)衰落的階段。直到軍政府統(tǒng)治結束，探戈才重新出現(xiàn)在人民的視野中。
探戈的復興，在相當程度上激起了阿根廷社會的思考。在社會巨變的情形下，古老的探戈能否成為阿根廷民族文化的象征成為大眾討論的熱點。1985年，“阿根廷探戈”在紐約百老匯上演，受到了美國民眾的熱烈歡迎。此后，阿根廷探戈開始在各國的首都巡回展演。對探戈的質(zhì)疑也因其在世界各地的風靡煙消云散。隨著探戈的復興，大量探戈表演團隊得到恢復，許多關閉的演出場所重新開放。探戈作為阿根廷民族文化象征的地位再次得到確立。
Ⅲ探戈的保護與傳承
隨著探戈的復興，阿根廷政府強化了對探戈的保護。1984年，布宜諾斯艾利斯文化秘書處發(fā)起了“街區(qū)文化計劃”，以社區(qū)為載體，定期免費提供文化傳承的課程。探戈講習班是“街區(qū)文化計劃”的重要組成部分。1991年，阿根廷教育部創(chuàng)建了以傳承探戈為使命的探戈大學。1998年，阿根廷政府以立法的形式確定了探戈國家文化遺產(chǎn)的地位，明確政府將促進、鼓勵和推動所有與探戈有關的活動。2002年的調(diào)查顯示，前往阿根廷的游客都會參加探戈舞會、觀看探戈表演?；谶@一事實，阿根廷政府開始致力于挖掘探戈的“文化價值”。2003年，布市政府在地鐵H線上建立“探戈旅游文化路線”，并在阿巴斯托社區(qū)建立了卡洛斯·加德爾博物館。2009年底，布市政府指定“拉-里貝拉劇院”為官方探戈表演場所，開始在探戈起源地拉-博卡社區(qū)舉行“探戈節(jié)”。
2009年，探戈作為阿根廷與烏拉圭共有的文化傳統(tǒng)進入“人類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代表作名錄”。在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《保護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公約》的范疇下，阿根廷政府開始了一系列保護探戈的行動。比如，在基什內(nèi)爾文化中心和博爾赫斯文化中心等布市最為重要的文化空間，每周都會舉辦探戈文化活動，吸引許多初學者甚至國外游客慕名而來。阿根廷文化部還實施了“國家探戈空間”計劃，以跨學科的方式，將舞者、知識分子、藝術運營商共同納入其中，推動探戈的普及、發(fā)展與傳播。不同職業(yè)、不同出身的探戈愛好者共同學習探戈的歷史，編創(chuàng)新的探戈舞曲。2022年，阿根廷文化部發(fā)起了“推動文化”計劃，向市民們發(fā)放免費學習探戈的門票。
2018年起，布市政府發(fā)起了“布宜諾斯艾利斯米隆加”的計劃。米隆加也指探戈表演空間，參與這一計劃的米隆加，可以免除收入稅、建筑稅、工作服務稅、印花稅等各項稅費。連續(xù)9個月每周組織3次探戈舞會的米隆加，還可以申請各種補貼。從2018年至今，已經(jīng)有70家米隆加加入了這一計劃，資助金額達30萬比索。
在國家的推動下，社會大眾也積極參與到探戈的傳承與發(fā)展中。值得一提的是，社會大眾對于探戈的參與，并非僅是對探戈舞蹈的學習，而是以探戈為媒介，表達他們的權力與訴求。包括移民、老年人、少數(shù)族群在內(nèi)的多元群體，通過對探戈的參與，向社會大眾分享他們的故事，表達他們對公正、平等的期待，抒發(fā)他們渴望融入當代阿根廷社會、得到大眾認可的愿望。在這一語境下，探戈已經(jīng)超越了單純的舞蹈藝術，成為聯(lián)結歷史與現(xiàn)實，表達民眾權力主張的文化符號，是社會大眾以藝術為路徑對社會生活的關注與參與。大眾對探戈的參與，豐富了當代探戈的藝術形式與文化內(nèi)涵，并賦予探戈跨越時代的生命力。
探戈的形成發(fā)展史，是一部音樂舞蹈藝術的交融史。歐洲、非洲和阿根廷本土音樂舞蹈元素交互雜糅，形成了早期探戈的雛形。對阿根廷多元階層、族群的包容與接納，在豐富探戈文化內(nèi)涵的同時，使其得到阿根廷民眾的認可，成為阿根廷民族文化的象征，并深受世界人民的喜愛，成為人類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的代表作。對于今天的阿根廷人而言，溝通歷史與當下、連接本土與世界的探戈，是阿根廷人文化身份與民族認同的重要來源。它記錄了阿根廷民族曲折的歷程，表達了阿根廷社會多元族群堅持公平正義的信念，更寄托了阿根廷人對未來社會的美好愿景。
（作者：張青仁，系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）